“你二十五六岁了,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会被骗,是傻吗?”

  催债电话里的声音越来越大,一直试图解释还不上贷款原因的杨明凯,听到这儿终于忍不住爆了一句粗口:“xxxx!”

  28万元债务对于月薪7000元的杨明凯来说,想要每月按时还款是几乎不可能的,后果就是像这样的催债电话,每天都能打来好几个。

  债务压垮了杨明凯,而这一切,都始于3个月前的一次网络“邂逅”。对方每天的嘘寒问暖,关心照顾,让杨明凯以为找到了对的人,在“恋人”的带领下,他们一起玩起了博彩游戏。只是这份感情,来得太快,离去得也让人猝不及防,随着这个帅气男子一同消失的,还有杨明凯在游戏账户上充值的28万元。

  爱情童话与赚钱美梦同时破灭。与杨明凯一样梦碎的人,还有张君雅、唐元等近千人,分散在全国各地,他们的经历都如出一辙:社交网站上结识近乎完美的婚恋对象,在“恋人”的蛊惑下参与网络博彩,最终,全部积蓄和借款在充值进博彩账户后,与“恋人”一起消失。

  在线上“恋人”看来,杨明凯们只不过是用所谓“爱情”圈养的“猪”,养肥了自然要“杀掉”。这种只进不出的骗局,被行业内的人取了个很形象又残酷的名字——“杀猪盘”。

  参与过跨境“杀猪盘”侦破的刑警周深说,该犯罪手法在2016年以前就有,2018年开始泛滥。最早,犯罪人员通过同性恋网站寻找“猪仔”,后来拓展到婚恋交友平台。因为这些嫌疑人多在东南亚开设骗局,所以又被称为“东南亚杀猪盘”。

▲受害者被怂恿下往网站充钱的聊天记录。 新京报记者 刘思洁 摄▲受害者被怂恿下往网站充钱的聊天记录。 新京报记者 刘思洁 摄
▲受害者们总结的骗子的诈骗套路。 受访者供图▲受害者们总结的骗子的诈骗套路。 受访者供图

  “完美恋人”

  杨明凯破碎的“爱情童话”,始于一次网络邂逅。

  杨明凯喜欢同性。3个月前,他在社交平台上认识了一位男子。那个男人每天在微信对他嘘寒问暖,关心他的饮食起居。虽然对于那个男人发来的确认关系的消息,杨明凯总是谨慎的,“咱们还没见面呢,哪能这么快。”但是面对那个照片上帅气的男子,他还是心动了。

  “在我们这个圈子,因为种种原因,谈感情的很少,很多都只是玩乐一下。”这个自称李信泽的男子,和他在这个社交平台上遇到的其他男人不一样,不提约炮,不提去夜店蹦迪,只在微信上说“在干吗呢?”、“记得吃饭”这样的话。

  跟杨明凯一样,同在北京工作的张君雅,这一次也以为遇到了自己的“真命天子”。张君雅戴着方框眼镜,从事IT相关的工作,今年是她工作的第十年,差不多攒够了可以支付一间300多万房子的首付款。在婚恋网站上结识这个叫“李文瑞”的人之前,张君雅已经四年半没有谈过恋爱了,三十多岁的人的婚恋问题,不只是父母着急,自己也在暗暗焦虑。

  她注册了世纪佳缘交友网站的账号,2018年10月25日一个世纪佳缘ID名为“戛纳坦率的幼柏”的人,给她回了消息,让张君雅添加他的微信。

  加上了微信,自称李文瑞的男子介绍说,他是一个在北京工作的程序员,热爱健身和旅游。李文瑞经常给张君雅发来他正在健身的照片,照片上的他露着肌肉,对着镜头微笑。这正是张君雅喜欢的男生的样子。每天早中晚,这个男人总是会给她发来问候语,关心她吃饭了没,休息的如何。虽素未谋面,但张君雅对这个男人的好感就在这一声声嘘寒问暖中逐步上升。

  因为工作忙,张君雅总是在晚上十点多才下班。微信那头的“恋人”,就会在她步行回家的那段路上,陪她语音聊天,也会经常唱歌给她听。一次加班的夜归,李文瑞在微信电话里,给张君雅唱起了《最浪漫的事》,听到手机那头的人的歌声,张君雅不禁落下了眼泪。

  “当时我觉得这是很单纯的爱情,就像小男生和小女生一样。”张君雅说,当时他们互称大傻,二傻,是因为觉得对方是单纯善良的人。李文瑞给张君雅提起过,自己有一段短暂的失败婚姻,他和前妻闪婚,因为性格不合离婚,没有生育孩子。

  “如果有孩子就不会离婚。“李文瑞告诉张君雅。听到这样的话,张君雅觉得他是一个有担当的男人,又一次,为屏幕那一边的男人流下了眼泪。

  和张君雅一样,在广西桂林工作的唐元也在世纪佳缘网站遇到了一个叫她老婆的男人。对方离异,从事着IT工作,在广西的另一个市工作。“等咱们见了面,确定了关系,我就来桂林买房子,到时还要再到桂林开个分店,这样工作也能兼顾。”唐元觉得他是一个靠谱的人,陈伦仔细描绘着他们的未来,这点让她心动。

  随着交往的深入,杨明凯、张君雅和唐元与“恋人”的感情日渐加深,甜蜜之中,他们丝毫没觉察到自己已成了一场“杀猪”骗局中正逐渐“养肥”的“猪仔”。

▲唐元与陈伦的聊天记录。 手机截图▲唐元与陈伦的聊天记录。 手机截图

  博彩骗局

  “我要去香港出差了“。

  在认识陈伦的一周后,唐元收到了他的信息。“等我出差回来,我来桂林找你玩。”他们甚至在微信上详细规划好了见面之后的行程。

  2018年11月1日,李文瑞也告诉张君雅,他因为一个紧急任务,被派去了澳门,出差回来就可以见面了。为了这第一次见面,张君雅专门托朋友从法国给李文瑞带了一份见面礼。

  出差回来,似乎就将迎来与爱人见面的幸福时刻,两个女孩期待着。但是在陈伦和李文瑞的规划中,这个相似的出差,预示着,“猪”已经养肥了,接下来,进入了“杀猪”阶段。

  李文瑞告诉张君雅他正在帮澳门某家赌场维护网站,每天晚上八点到八点半的时间服务器会进行重启,他在后台修改赔率,就能保证赢钱。

  张君雅在李文瑞的指导下,在这个名为“葡京娱乐”的网站上注册了账号。李文瑞告诉她,钱要先转到公司的财务上,财务把钱变成筹码充入账户。

  第一天,张君雅往财务的账户里转账了1万元,在李文瑞的指导下操作了三次,第一次就赚了七百多元。李文瑞对张君雅说“你提现试试。”张君雅试了三次,每次一百元,成功。

  陆陆续续,张君雅按李文瑞的指导,往“财务的账户”里充了17笔钱,总共90万,其中30万,是找朋友借的。当张君雅向新京报记者回忆起自己像着了魔一样疯狂向账户充钱的那几天,说“这是一个容易赚钱的机会吧,我不是一个把钱看得特别重的人,但是还是会心动。”

  如出一辙,杨明凯的“恋人”也主动向杨明凯推荐了博彩网站。

  相识的一周后,李信泽告诉杨明凯,最近他在看走势,玩彩票,掌握了规律,让杨明凯和他一块玩,他甩给了杨明凯一个二维码,上面写着“腾讯快乐彩”杨明凯扫码进入,界面简陋,手机屏上横着三个博彩游戏,挂着美女穿着比基尼的照片。最开始,游戏可以提现,从充了五万元开始,就无法提现了。联系客服,得到的答案总是:“你得再充钱,达到一定的数额和流动金额才能提现。“就这样,杨明凯通过各种借贷平台借款,往这个网站充了28万元。

  张君雅想提现还朋友钱,准备提现的当晚,李文瑞给张君雅打来了电话,一分钟的通话时长,很简短。电话里,李文瑞告诉张君雅“我今晚要去紧急维护这个网站,老板不让带手机,你早点睡,我完成任务了联系你。”

  提现失败的两个小时后,网站不能登录了。张君雅有些担心,她想是不是李文瑞进行网站维护出了问题。整整一夜,这个网站都无法登录。

  “二傻,快回消息啊,我很担心你。”即便无法提现,但张君雅最担心的还是“恋人”。张君雅给李文瑞发去了多条消息,都没有应答。直到11月10日晚上,张君雅和闺蜜打了一通电话,述说了自己的遭遇,闺蜜的疑惑让她怀疑了。她在网上输入“时时彩”,网页上,满屏的控诉骗局的文字。

  11月11日的凌晨,张君雅报了警。民警确定地告诉她“你被骗了”。

▲“杀猪盘”诈骗网站。 手机截图▲“杀猪盘”诈骗网站。 手机截图

  被骗之后

  “我已经规划好了,今天分三次投,一定能赚,你的钱也都能拿出来。“像往常一样,杨明凯继续在李信泽的指挥下投注,然而这一次,等到的却是28万元全部赔进去的信息。唐元的“恋人”去香港出差维护赌博网站,告诉唐元自己找到了赌博网站的漏洞,在他的怂恿下往网站内充值了十五万元,而钱和网站,却在一夜之间消失了。

  不到一周的时间内,杨明凯还未能弄明白这个赌博网站的游戏规则,而唐元和张君雅,也在她们“恋人”的指挥下,进行着网站的操作。

  “我是信任他的,所以也信任这个网站。”张君雅在整个过程中,从未怀疑过这个和他谈情说爱的男人。11月11日,在报完警回家的路上,张君雅忍不住嚎啕大哭。

  那段时间,张君雅的生活和工作都发生了剧烈的变化,被骗,工作调组,搬家。换房子的时候,租房的押金加上房租的三万元,她已经拿不出了。

  杨明凯被骗后,就再未打开过他卧室的窗帘。每到周末,杨明凯就把自己关在月租1800元的8平米的小屋子内,一张双人床,一张桌子,占去了屋内几乎所有空间。因为空间不足,衣柜被他放在了客厅。杨明凯打开手机,卧在床上,放着综艺,看到好笑的情节,跟着笑几声。但是这种短暂的快乐很快就会在电话铃声响起时消失,他需要向电话那头的催收员解释,自己是因为被骗欠了钱,无力偿还。有时,他就把电话接了,放在一边,不说话。

  挂了电话,杨明凯开始在心里一遍遍琢磨“自己为什么会被骗,为什么骗子会找上我。”他拿着每个月七千元的工资,但是每月应还欠款却高达三万元。没办法还上钱,催收的电话就一个个打进来,一个周日,杨明凯总共接到了十五个催收电话。

  债务同样让距离杨明凯两千多公里的唐元陷入了经济上的窘境,这个春节,唐元没有回家,从初七开始,她就给自己从早到晚排满了课外辅导课程,希望能够多挣点钱早日还清在贷款平台上欠下的款。

  过年回家,姐姐问杨明凯“你咋还穿着旧衣服呀?”

  “没有瞅见喜欢的”。“杨明凯轻飘飘地回答,但事实是他根本没钱买衣服。

  被骗之后,杨明凯更愿意一个人待着,喜欢和朋友相处的他也不主动找朋友吃饭了。身边的朋友,只有两个与杨明凯交好的,知道他被骗的经历。

  被骗之后的张君雅也不愿再回朋友的消息。

  “你再不回消息,我们就报警了!”在十几条微信消息未读之后,看到这条信息,张君雅才回复朋友“我没事,不要担心我。”第二天,朋友一大早就来到了张君雅家,但是张君雅不愿意多讲,只告诉他“亏了钱”。

  “朋友其实也难理解”,杨明凯说,对于他们受骗的人来说,过多地倾诉自己的经历,他人也只是当个故事听听罢了。

▲受害者们统计的全国各省份被骗的人数和金额。 受访者供图▲受害者们统计的全国各省份被骗的人数和金额。 受访者供图

  抱团取暖

  被骗后,杨明凯,唐元,张君雅都加入了类似的受害者微信群,群友之间似乎更能互相理解。

  入群之后,杨明凯发现,和自己有着同样遭遇的人,遍布全国各地,涉案的金额有的高达几百万。被骗的人有开公司的老板,有还在上学的学生,还有六十多岁的老人。杨明凯加入的北京群,目前总共有44人,据群管理员刘子彤的不完全统计,群里受害人被骗总金额达1080万元。

  通过群友们的互相交流,杨明凯了解了更多和他相似的经历。

  一个60多岁的男同性恋,被骗后没有选择报警。一个骗子在和女孩交流的过程中发现自己真的爱上了女孩,向女孩摊牌了,让她等他回国。

  群里偶尔会讨论一下某某警方破案的新闻。“太傻了,活该被骗。”看到网友们类似的评论,他们委屈,难过,却只能在群里互相鼓励一下。

  2019年2月23日 ,北京又有人被骗了,杨明凯、刘子彤等三个人,便专门陪着受害人去报警,“警方当时就以诈骗立案了。”杨明凯觉得欣慰。

  大概每一个月左右,他们就会在线下聚一下,杨明凯跟着群友们,一起去过故宫看展,也去了雍和宫祈福,希望通过活动,化解心里的悲苦。

  聚在一块的时候,他们喜欢谈论他们总结出来的骗子的套路,“你的骗子还会唱歌呢?”一次线下聚会,张君雅被其他受害人打趣到。刘子彤在张君雅接受采访时,也会笑着向记者总结“骗子都爱健身,都是程序员。”

  因为被骗,他们都变身成了能够快速识别骗子的“反诈大亨”,杨明凯练就了一眼就能识别出骗子的本领,“那种一上来就自我介绍,关注的人都是一些好久不活跃的僵尸的,没有实名认证的,肯定就是骗子。”被骗后,他又主动加过两个骗子,第一个以为他是同行,他向第二个摊牌,然后互相对骂。

  他们关注着网上的各种破案的信息,有时看到了哪里的警方破了案,他们就会在脑袋里搜索一下自己认识的受害人的案例,估摸一下是不是这起案子的受害者,要是能够并案就能够看到希望。

▲骗子给“猪仔”的微信备注,一般会按照日期,地址,年龄等信息标注。 新京报记者 刘思洁 摄▲骗子给“猪仔”的微信备注,一般会按照日期,地址,年龄等信息标注。 新京报记者 刘思洁 摄

  “杀猪盘”

  烟台、舟山、绍兴、宁波、深圳等多地警方都曾破获“杀猪盘”骗局。

  一个参与过跨境“杀猪盘”侦破的刑警周深告诉新京报记者,这些“杀猪盘”许多都开设在东南亚地区,这些年实体赌博不景气,网络赌博开始兴起。“杀猪盘”是他们(从业者)自己给网络交友赌博诈骗取的名字,真假网赌往往混杂在一起,金主也是两边投资。

  周深介绍,“杀猪盘”最严重的四个地方为菲律宾马尼拉地区、柬埔寨西哈努克港市、老挝金木棉特区、中缅边境地区。开盘口的几乎都是福建老板。东南亚地区“杀猪盘”泛滥,原因复杂,菲律宾是东南亚地区网络赌博唯一合法的地区,有许多盘口盘踞在这里。而拿周深经常去办案的中缅边境来说,向来都是毒品、枪支、非法走私、绑架勒索的重灾区,多种类型的暴力犯罪交织在一起,“杀猪盘”诈骗只是其中一种。

  周深在侦破行动中曾发现,缅甸佤邦某县的一个四层娱乐城中,一楼是实体的赌场,二楼以上都是“杀猪盘”的办公地点。另一栋18层高的大楼将在今年四月完工,也将提供给“杀猪盘”和各种网络贷款办公。

  周深是从2017年开始接触这类犯罪的,据他估计,该犯罪手法在2016年以前就有, 2018年开始泛滥。最早,犯罪人员通过同性恋网站寻找“猪仔”,后来拓展到婚恋交友平台。

  “‘杀猪’关键是‘养猪’,所以婚恋交友网站和聊天交友工具、聊天剧本被称为‘猪圈’、‘猪食槽’和‘猪饲料’。”周深说。

  周深告诉新京报记者,诈骗团伙有专门供料的人员,每天会提供不同的受害人名单给负责行骗的人物色“猪仔”。一位在菲律宾某博彩盘口从事推广工作的人也向新京报记者证实,公司会为负责推广的人提供各种联系人的微信号、QQ号等,而他所要做的,就是陪人“谈情说爱”,然后“杀猪”。

  杨明凯把骗子的微信置顶了 ,心情不好时,他就会发过去几句骂人的话,虽然没有人再回应。唐元也还在坚持给她的骗子发消息,骂也好,劝也好,而那个被他改为“大骗子“备注的微信号再无回应。

  张君雅通过域名反查,发现在她的钱消失后第二天,骗子又建了一个新的网站,“又去骗其他人了”。

  “猪”被养肥杀了,这些猎人们就会去寻找新的猎物,一位正在菲律宾做博彩推广的人对新京报记者说,这个局“啥时候聊到人倾家荡产了,啥时候就结束!”

  (文中所有受访对象均为化名)